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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观园的琉璃瓦上落着雪时,宝钗正倚着暖阁调胭脂。她指尖沾的胭脂红得透亮,像极了宝琴踏雪折梅时鬓边那朵红梅——可她偏不往脸上匀,只将那胭脂膏子在掌心揉开,对着镜子淡淡一笑。这一笑里藏着的,是比胭脂更透亮的人情世故。
黛玉初进贾府时,最不懂的便是看人眼色。老太太房里摆着八套茶具,她偏要等宝玉先端起盖碗,才敢轻轻抿一口茶。紫鹃说她“心较比干多一窍”,却不知这多出来的一窍,原是被步步惊心的眼色逼出来的。那日行酒令,她顺口说了《西厢记》里的句子,宝钗拉她到蘅芜苑,温言软语里藏着锋芒:“这些书原不是咱们女孩儿家读的。”黛玉面上发烧,这才明白,在贾母眼中,“杂书”比西子捧心的病容更扎眼。
要说最会看眼色的,当属凤姐。她在宁国府协理丧事,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,却能让上百号婆子丫头服服帖帖。那日有个婆子迟到,她垂着眼拨弄金镯子,半晌才说:“明儿有什么要紧事,宁可早来半个时辰。”话音未落,早有小厮捧来二十板子,打得那婆子哭天抢地。众人这才明白,琏二奶奶的笑眼弯弯里,藏着比男人更狠的决断。她深谙“眼色”的精髓——不是讨好,而是让别人先看懂你的眼色。
刘姥姥进大观园时,凤姐不过拿她当女篾片耍。那回行酒令,刘姥姥说“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”,众人笑得前仰后合,独凤姐悄悄给鸳鸯使了个眼色。这眼色里有默契,有算计,更有对阶层的清醒认知。可谁能想到,多年后巧姐落难,正是这被她使过眼色的刘姥姥,拼了老命从火坑里把孩子抢出来。原来这世间的眼色,从来不是单向的镜子,你照见别人的尊卑,别人也在量你的宽窄。
晴雯是最不屑看眼色的。她撕扇子作千金一笑,骂小红攀高枝,连王夫人屋里的帘子都敢摔。可当她被人从病榻上拖出去时,才发现自己从前瞧不上的“眼色”,原是嵌在贾府墙里的砖——你不顺着它走,就只能被硌得头破血流。临死前她把指甲咬下来给宝玉,那指甲上还留着凤仙花染的红,像极了刚进府时老太太赏的那支金雀钗。原来有些眼色,不是学不会,而是不愿学。
我常想,《红楼梦》里最通透的眼色,或许藏在惜春的佛堂里。她早早看透“可怜绣户侯门女,独卧青灯古佛旁”的宿命,于是在画大观园时,把所有人物都勾成模糊的影子。这不是糊涂,而是清醒——当你学会用七分心思看别人的脸色,留三分给自己照镜子,才算真正懂得了这人间的眉眼高低。
雪停了,宝钗将胭脂收进螺甸小匣子。窗外传来黛玉葬花的歌声,她轻轻叹了口气,吩咐莺儿:“把那盘糖蒸酥酪给琏二奶奶送去,记得说这是新得的方子。”话音里带着三分暖,两分淡,还有一分若有若无的香,像极了她腕上那串冷香丸的味道——这才是大观园里最妥帖的眼色,不是讨好的甜,而是让所有人都觉得舒服的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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